谈戏校教育:“无旦不张”“十净九裘”不一定是好事
蒋锡武,1948年生,湖北武汉人。一级编剧。1985年毕业于湖北广播电视大学。现为武汉市艺术研究所副所长《艺坛》主编。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,中国戏曲表演学会理事,湖北省文艺理论家协会理事,武汉市文学艺术理论研究所特聘研究员。
很高兴参加北京戏校校庆50周年的研讨活动。我想到三点意见,略述如后。野人献曝,不敢自是,权作参考。
首先想到的是研究工作。在多年来的京剧研究中,我以为教育研究相对说,是较为滞后的,今天尤其值得我们注意。教育,是京剧所有活动的基础,基础不牢,余皆无可言;而理论研究又为实践之总结,具指导性之价值,自然不可偏废。故京剧教育研究意义尤大,应成为我们的共识。
京剧教育研究,可说的话题很多,最基本的一点,是伴随着京剧艺术的形成,而产生的京剧教育活动,即以程长庚程大老板创办的四箴堂科班说起,至少也有一个多世纪,从而使我们完全可以构成一种历史的眼光,而具宏阔的视野,这当然就不止是有话可说了,而且是可以说出一些道道来——京剧教育之“道”的。简言之,从19世纪后期的四箴堂到今天咱们的北京戏校,这条道路,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,便亟待我们回顾。
程长庚画像
这是从历时研究角度说,从共时的方面看,比较研究也是大有文章可做的。比如20世纪前期的富连成和中华戏校,后期的中国戏校和北京戏校等等,都是可以,也应该好好比较一番的,其中的得失、是非、高下、优劣,对我们今天的京剧教育,其启示性意义、价值,自是不言而喻的。这些研究,当涉及到教育的思想、观念,教学的路数,以至主持者的风格等。
拿我们京剧的开山祖师程长庚来说,他办教育,即有一种通才思想。首先是他物色的老师便是通才,如从南方请去的朱洪福朱先生,一出《醉酒》,一出《芦花荡》,昆乱不同,行当迥异,他却举重若轻,教得大伙都叫好。对于学生,也同样要求,不但习演本工戏,其他行当的戏也观摩学习,遂使他们多有“通”各行的本事。比如钱金福,不但专工武净,并铜锤、架子花的戏也照样精通,而且兼擅其他行当的戏、艺,像所谓“通天教主”王瑶卿,“三大贤”的梅(兰芳)、杨(小楼)、余(叔岩),都要向他请益,是最能说明这一点的。这种通才观,在我们的学生学戏习艺的路子越走越窄的今天,就格外值得我们研究了。
这种通才思想,更扩大一点说,一个演员,不妨还涉猎一些导、音乐、舞美等方面的知识。这一点,我是基于眼下演员的主体意识失落而讲的,也就是戏的勾织听编剧的,台上站哪儿听导演的,腔怎么唱听作曲的,头上身上穿戴什么听舞美的,就是没有他自己的。现在一说到戏校学生的学习,不少人都强调要培养他们的创新思想,我则以为,且慢言创新,倒是先多学点本事,没有扎扎实实的玩意儿,所谓创新,只能是造魔。而腹笥宽了,你也才有多方面的发言权。
1934年,王瑶卿与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学生之合影
再有,像京剧教育中的新旧问题,也是值得我们重视研究的。比如富连成和中华戏校,显然,戏校趋新,追求的是新式教育,比如强调要学文化,甚至学外语,穿的是学生制服,校名也是新的。富社守旧,多是科班的老一套,穿戴则是长衫瓜皮帽,名谓自然亦一仍其旧。倘以新旧论得失,作价值判断,毫无疑问,我们理所当然地要肯定中华戏校。只是这里有个问题,即在客观效果上,富社的好角、大角是胜于戏校的,用今天的话说,是成材率更高。这就促使我们得考虑考虑了,即在艺术的范畴内,旧的东西未必就一定落后,既然是成批地产生大角,这其中就肯定会有它的道理,有他的必然性,是不能简单地用新旧来作标准的。
京剧研究的话题自然还有很多,我不过举其大端,只是想说明我的这些想法。
第二点,我想说的是成材的道路问题。这里以学裘盛戎为例。我有一个感觉,或者说是发现,眼下学花脸的,有“十净九裘”之说,但细究起来,未必如此。比如天津的孟广禄,在今天的花脸中,也算佼佼者,占有重要一席,但他所学的,事实上已不是裘盛戎了,而是方荣翔了,去年的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,上海出了个安平,在我看来,则已经不是学方荣翔了,更遑论裘盛戎,而是在学孟广禄。结果呢,是越学越单薄,越来越委琐,一蟹不如一蟹。这就很可悲(也很可怕)了。
其实,一个初学花脸的学生,一小就学裘派,也是值得考虑的。文革以前还不是这样。裘当然有不可阻挡的魅力,但殊不知裘的艺术也不是无本之木,无源之水。总起来说,裘盛戎的基础是由乃父裘桂仙、包括金少山,而上溯至何桂山所打下的,方正敦厚,以后才根据自己的条件,在用嗓发音唱法等上加以变化发展,形成自己的风格。这种风格的一个基本点,是寓柔于刚。所以,我们听裘的演唱,一方面觉得他唱得极有气势,劲头十足,但他同时却又丝毫不给人以唱得很累的感觉,从外在看,他唱得松驰。这是因为他的劲头是内含着的,而这种内含的劲儿又来自于乃父、金少山,以致何桂山。可见,他的松驰是以劲头为依托的,亦即其柔是以刚为基础的。
裘盛戎之《姚期》
现在一些学裘者,无裘的方正厚重的骨架,一味柔、媚,以至肉,甚而失去净行的基调、本色;或者也使劲,但不是内含的劲儿,而是表面的驽劲,结果是绷得挺紧,缺乏松驰,他唱得累,让人也听着累,而失去美感。
所以,我以为学花脸还是从老裘(桂仙)以及金少山的骨架上打基础,不宜上来就“小裘(盛戎)”。这种例子,包括正面的和反面的,还很多。当初,谭鑫培叫谭小培跟许荫棠学,而不让他学自己,就是怕他基础不牢实,落入纤巧,没有大的局面。言菊朋独创言腔,虽不免有纤巧之嫌,然其间仍寓风骨,劲头儿犹在,什么原因?因为他是打谭鑫培那儿来的,有老谭管着他;以后学他的,则纤巧之病每况愈下,就等而下之了,为什么?因无谭的基础,谁也管不着了。当今学马(连良)者,张学津为人所推许,何以然?这原因、那原因,都会有的,然出于余(叔岩),有余的根底,我以为是重要的。当然,究竟何人为基础,不同行当,不同情况,应作具体分析,不当胶柱鼓瑟,定于一尊。不过,以中正平和为宗,则是不当有疑义的。
总而言之,学前人实在有个如何学的问题。拿净行的初学者来说,应当是学裘盛戎的成材道路,而不是直接学裘盛戎的成才结果。与此相关的,还有个艺术生态的问题。这是我想到的第三点。
以上一些意见,并不是说我反对学流派,恰恰相反,我是主张学流派的,也不是我主张,学流派,是京剧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一种必然,是台上唱戏的,和台下听戏的双方都要求的结果,我主张不主张顶不了事。我的意思,是戏校的学生,还是要先打好基础,特别是那些个性鲜明、特点突出的流派,不宜早学。待有了扎实的基础之后,再学不迟。
不过,近若干年来,学流派也出现了路子越来越窄的情况,所谓“无旦不张”“十净九裘”等,虽说绝对了一些,但也大半是事实。这多少有些无奈,它仍是台上学的人,和台下听的人在一个阶段中自然选择的结果。不过,从观众的审美要求的多样性说,在更长的历史阶段中,应当是众美皆备的。因此,今天的“十净九裘”也不一定是好事。多好的美味佳肴,天天吃,也受不了;天天裘派,人人裘派,观众也会倒胃口的。
这里有个艺术的生态平衡问题。生物上的单一物种的一时兴旺,而没有物种的整体群落的普遍繁荣,只会导致它的衰落,甚至威胁到整个物种的生存。艺术的生态同样存在这样的问题。就像我上面说到的,净行学裘的单一化的结果,是裘自身也渐次被剥离了,后学者愈来愈走入死胡同,这当然就很可怕了。
近几年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旦行的程砚秋程派突然时兴起来,它事实上是给人们传达了一个信息,就是我上面说的,观众仍然具有审美的多样性要求。这无疑是有利于整个旦行不同风格之间的生态平衡而健康地发展的。不过也有人担心,以为这对一度“无旦不张”的张派来说,似乎是个威胁。其实,这种认识是耽于此而昧于彼。恰恰相反,程派的崛起,它是更有利于张派的存在并持续性发展的,也就是说,它避免了人们可能因为天天张、人人张,而对之产生的厌倦,那倒真是要对张派的生存产生威胁了。
程砚秋三十年代之《金锁记》
从现实的情况看,流派的丰富性显然还是远远不够的,当然,期望恢复到上个世纪前半叶流派纷呈、百花竞放的局面,那也不切实际;而且如我上面所说,流派风格多样化的萎缩,有它现实的主客观条件,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历史过程,进而言之,则是有它的现实的合理性,我们不能,也不可能在整体上否定它。但这又不等于我们就毫无作为,而应当是在顺应它的过程中,作新的(准确地讲,是“旧”的,旧有的)开掘,使沉寂的一时的一些风格、流派,再度回到人们的视野中来,使人们的多样性要求得到满足。
这种着意而为之、而有计划地去做这项工作的做法,从理论上讲,是整个京剧界都应承担的,但事实上不可能,一般剧院团就不大能做到;但有一个地方能,也应该做到,这就是戏校。
上个世纪中,中国戏校的毕业生以一出《杨门女将》,一下子推出余(孙岳)、马(冯志孝)、言(毕英琦)老生的三大流派,即是典型,而大受京剧新老戏迷的欢迎。今天不少程派的效仿者,有不少不也是出自咱们北京戏校的李文敏老师的门下吗?所以我认为,在京剧的这项工作中,戏校是能有作为的,而应当根据学生的实际条件,和个人的艺术趣味,分门别派,加以引导、培养(当然主要是在其学业的后期)。总之,戏曲院校,于焉有功,并非奢望,应该是能做得到的。
最后有一点要说明的是,以上的后两点意见,我不久前在另一个场合也说过,今天又拿到这里来饶舌,是因为与咱们戏校的话题有关,希望不要以为我塞责的为是。
(《京剧思辨录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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